作者近影 一 我想了会儿今天是几号。虽然可以看看走廊上的气象栏,或者翻翻日历,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想锻炼一下自己的脑力。我喜欢慢吞吞地想一件事,让那样东西,从记忆里慢慢浮上来。有些事物沉在黑暗中,很难打捞起来,也不着急,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顺其自然吧。雪已经停了。那种沙沙的、像蚕吃桑叶的声音停了下来。我抱着花梨木棋盘,坐在床沿,望着对面的床铺。以前这个时候,我多半已经在桌上摊开棋盘,
我怀疑每个人都有一个活着的基本大纲。这份大纲确定了大致情节,包括什么时候生,生在什么地域,有什么样的父母,有没有姊妹,等等。还包括在人生的哪个阶段遇到坎,遇到渣人,经受痛苦。最后,死的时间是确定的,这个设定非常神秘,几乎没有什么规律,不一定好人死得早,坏人死得晚,有很大的随机性。这么活着不是太没意思了?所以上天(模型设计师)将大纲细节模糊化了,人在活着的一些小节上,可以选择向左还是向右,有时候选项
一 “你知道这个宅子为什么会荒废二十几年吗?”周书明问李曼曼。 李曼曼被超出预备范围的问题问得一愣,下意识跟了一句:“为什么?” “从世俗的角度说,这里是一处凶宅,还不是那种普通的凶宅,我们整个家族都因为这个宅子搬走了,不在村里住了。”周书明有些为难地说。 这话一说出来,评论区回魂一样,冷不丁冒出一句评论:“××,认真的吗?”接着,流量数据陡然上升,开始有人打赏礼物,评论更是飞速跳动,满屏
进门前郭凯旋犹豫了一下,仿佛推开它得用上很大力气,没承想门是自动门。伴随着“欢迎来到宜家药房”的音乐,睡眼惺忪的收银员坐直身子。郭凯旋看着时间来的,两点三刻,要是没什么事真该睡个午觉。 “请问需要什么药?”店里没有别人,她只能是对自己说的。 郭凯旋本想先逛两圈,要是自己能找到最好,但又怕再回柜台的时候客人太多,得排上一会儿队,在众目睽睽下结账。 “万艾可有吗?” “万艾可?”收银员愣了一下
她倚着门望着坡下的街道,头皮发紧,脸上如有蚂蚁爬。已经是晚上八点,在学校寄宿的儿子还没回来。每到周末的这个傍晚,她都会给高考复习中的儿子做他喜欢吃的红烧肉,给他解解馋,鼓鼓劲。现在,做好的红烧肉摆在桌上都快凉了,还不见儿子的身影。她打了三次儿子手机,都关机。是没电了吗?有充电宝的啊。街上人影穿梭,灯光闪耀,坡道上则静寂得很。四周弥漫着栀子花苦涩的香味,她眼睛都望酸了。当初,为了省钱,才租住在这座破
1 午后的阳光很好,踏入院子,见到两个老人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聊刷抖音的乐趣;再走十几步,看见坐在躺椅上的小满,她把一片绿叶举到她鼻子前,一颗光斑从菠萝蜜的枝叶缝隙落下,映现在她额头。风吹动枝叶,那颗光斑也随之移动。她的鼻子显得那么小,仿佛和瘦弱的身子对称。躺椅上,还放着一只纸鹤。我停了下来,观察着她。她似乎意识到什么,稍稍抬高眼睑,手中的叶片依然放在鼻子前…… 和小满的距离不过五步之遥,我家
入秋后,从早到晚都在下雨,山间的雾好像就没散过。我几乎一整天躺在床上,很多时候从半开的窗户望去,只见对面坡那棵杉树的轮廓。偶尔夹着雨丝的风吹进来,让人完全没有食欲,总有一种“这是个被遗忘的世界”的感觉。大概是因为我交替服用中西药,产生了饱腹感和精神错乱,时不时地,脑海里无端出现一些画面,与父亲或者母亲相关。 一群麻雀飞到后院,啄母亲晒的粮食/墙脚落满灰尘,扫把簸箕麻袋陷入沉默/两只蚂蚁抬一颗米饭
那女人后来介绍说她的名字叫肖惠,苏芯觉得她有点神经兮兮,眼神闪烁不定,透着焦灼。 她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苏芯所住小区的地下车库入口,肖惠那天穿着一件雪纺衫,头发往后梳,用一条黑色绑带扎住,年纪四十出头。车子被她伸手拦下,苏芯一脚刹车,身子往前猛一倾,胸口差点撞上方向盘,摇下车窗问她是谁,她就在那时说她的名字叫肖惠,住在同个小区。 苏芯说,我不认识你。肖惠说,你当然不认识我。苏芯说,有什么事?肖惠凑
母亲指着城陵矶港口一截运送沥青、煤炭的铁路说:你在这里生的。她说得如此潦草、凉薄,就好像她诞下我稀松平常,从来不需要惊人的力量,而我,只是她在这个铁道上随意方便时遗下的产物,污浊、溃败,与铁轨间遍布的油渍别无二致。 在母亲指认的诞生地,我曾试图在铁轨间寻找脐带痕迹,却只触到铁道砾石间板结的煤灰、油污,后来我才知道,我自然不是随意滚落在铁路上的,而是出生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人民医院。只是我出生那年,父
一 我始终坚信,人生经历的每一个阶段,生命承载的每一场磨砺,都不会弥散。记忆只是生命腾出的一间临时库房,更多的细节,都蛰伏在了光阴的褶皱里,宛若一粒粒种子埋进了土壤,遇到适合的气温和光照,便能抽枝发芽,便要竞相绽放。 小时候,认知有限,天真地以为所有人都生活在准噶尔盆地,生活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生活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个个不同连队里,以为我所居住的有三百多户、九百多人的连队就是整个世界的中
葬礼回来后,那个秋天,一切都显得特别潦草。没有注意到莲塘的莲花什么时候静悄悄地瘦了,院中的桂花比往年晚开了近一个月也没发现,院角落的柳树不知何时落了一地苍老,却一直没有心情去收拾干净。婆母的突然离开,令我们猝不及防。几个月前九十岁的她还笑盈盈地接受大家的生日祝福,而现在,这个温暖坚强又自尊的生命已经去了天堂。忧伤笼罩了我们的生活。一 亲爱的与子妈妈: 从横滨过来之前我一直很担心您的病情。这次,
1 村人主要靠种地为生,顺便养些鸡鸭鹅牛羊猪。爹是赤脚医生,但如果仅仅靠给村民看病是解决不了温饱问题的,爹手里有不少陈年老账,欠款单一大摞。都是父老乡亲,不赊账显得不近人情,赊了账又不好回收,所以越攒越多。而我和弟弟还要上学,现实情况逼着爹去做兼职。 一组水貂是五只:一只种貂四只母貂。爹狠了狠心,也学其他人的样子,花两千块钱买了一组。这是个大数目,敢动用这个数目的往往是个“人物”。“人物”是
九月。 我与大女儿离家去机场。跨出房门前,我向老伴告别,把他的相片翻过去平放着,心中对他说,一年后我又回来,与你共处朝夕。友人夫妇送我们到小区门外,招来一辆的士。司机立即下车,麻利地为我们提箱子,热情地请我们上车入座。我们与友人握手告别,家又交给了他们,为我们经年守候。司机先生五十上下,个头适中,不胖不瘦的,问清了目的地,他轻柔地驾车向黄花国际机场行进。听到他的常德口音,顿感亲切,他可是老伴的同
1 我感动于每个崭新的清晨。此时,唤醒我的不是第一缕阳光,而是窗外忽飞云端忽降空谷的鸟鸣——这些时而清脆、时而婉转的歌声,这种时而独唱、时而合奏的演出形式,简直就是一场精彩绝伦的音乐会。迷人的乐章一直轻轻地、软软地在我耳边萦绕,纵然我有再浓重的睡意,也抵挡不住这顽强的绵绵之力。 孟浩然隐居鹿门山时,内心怡然自得,曾惬意地吟叹“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一千三百年后的今天,同样的场景却在城市的
一 再次见到绿净是在市区的长途汽车站。日头高高地罩在头顶,热得我解开衬衣的两颗扣子,捏住衣角不停地抖,让风吹进衣服里。折腾了一会儿我觉得更热了,便想找个阴凉地儿歇会儿。我买了一个小时后回锦川县的车票,现在汽车还没进站,我点了一根烟,坐在大钟的影子里吞云吐雾。 我是在这个时候看见绿净的,她戴着一顶宽檐遮阳帽,穿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站在售票口买票。我在考虑要不要打个招呼,但是说什么呢?也许她已经不
一 “咚”的一声,客厅那台老旧的座钟开始报时,形似船锚的金色钟摆不断地左右摇晃,钟声透过外面那层薄薄的玻璃缓慢地踱着步,悠悠然地走过每间屋子。它像老人有节奏的鼾声,我静静地听着,钟声中隐隐传来一股腐败、颓然的气味,如同霉菌钻出蒙尘的朽木一般。父亲坐在东屋的饭桌上,右手轻轻地捻着酒盅,近处的火盆里还有一半的炭闪着暗红色的光。在电灯和电视的强光下,肉眼只能看见灰色的炭屑。 这个点父亲该去发纸了。
因为种种缘故,这些年读了很多创意写作专业的学生写的小说,整体上的一个印象就是:他们的写作题材基本上囿于校园和家庭,而写作方法上,可能是为了突出“创意”,更着重于一种后现代式的尝试,抽象而科幻,迷离而大胆,但实际效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因此,当沈念兄给我发来方达生的两篇小说时,我从《听雾铎》和《斩子剑》这两个略显陌生的题目,又自然地产生了一些偏见,以为可能又是些故弄玄虚的东西。但当我读完这两篇小
上海译文出版社兰若的译本宣传语称这部作品是“微型史诗”。我先简单讲讲我认为的符合史诗标准的小说长什么样。 一、小说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是人们不熟悉的,有惊险和离奇性;非人力可以掌握的未知的力量掌管着史诗中的世界,分配未知且不公平的命运,这往往表现为灾难无意义地、毁灭性地把人的命运扰乱,就是所谓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二、体现出世界的广阔无垠,世界与自己的家园、世界与自我是明显不同的。
我发表的第一篇翻译作品是译诗,即苏联诗人叶夫图申科的长篇抒情诗《中国翻译家》,刊于《世界文学》1986年第1期;我出版的第一本书是我主编的《世界青年诗选》,1991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此后数年间,我翻译了普希金的所有抒情诗,以俄语诗人布罗茨基的创作为题完成了博士论文,还译介了许多白银时代俄语诗人和苏联诗人的诗作,成了一位半职业性质的诗歌译者。 但是自20世纪末起,我几乎终止了诗歌翻译,原因之
1.平衡木 我有个好朋友(印象中应该是法语翻译家袁筱一老师)曾经在她的文章里说过:翻译就像爱情,是一个人走向另一个人的过程,当他完全抵达时,爱情也就死了。这句话很有哲理,就爱情那个层面而言,它比“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要高明、隽永得多。那么对于翻译层面而言,这句话又该如何理解? 我大体“翻译”一下:虽然从广义上讲,翻译是一种所谓的再创作,但是你在下笔时显然要受到原文极大的束缚,你必须调整自己的习
翻译的所谓门道和机巧,每回要一本正经去辨析,我总两眼雾蒙蒙的,心里一片芜杂,只想绕开它。就像人生里很多答不对的微妙考题,标准答案基本都是:它本来就该这样。翻译不该有任何个人企图。译者应该热火朝天地动用所有武艺,让自己隐身。我的逃避绝对有这样一面:好翻译应该若无其事,应该自然得好像原文只是提醒,而译文本来就在那里,一喊就站了出来。 但翻译难聊的另一面,太阴暗,有点像讳疾忌医,一查肯定是绝症,宁可不
从浩瀚如海的国外当代小说中,我们选取了英国作家莎拉·霍尔《美好的淡漠》、美国作家萨曼莎·亨特《黄色》和古巴作家波利娜·马丁内斯·什韦耶措娃《零年十诫》作为一个系列,体现“不确定”国际文学世界中的“非主流”主流化。这三部小说的作者均为女作家,题材亦是展现了当前社会下人们在事业、婚姻、恋爱上遇到的种种波折,真实的“我”与社会定义上的“我”,理想中的“我”与裹挟在命运洪流中的“我”,难分彼此。这或许不仅
莎拉·霍尔,最受瞩目的英国当代女作家之一,1974年生于英国坎布里亚郡。先后就读于阿伯里斯特维斯大学和圣安德鲁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2003年她凭处女作《霍斯水库》获英联邦作家奖,此后凭借《电动米开朗基罗》《北方的女儿》《死亡画像》等作品接连获得贝蒂特拉斯克奖、约翰·卢埃林·里斯奖、小詹姆斯·蒂普特里文学奖、门廊文学奖等,入围罗姆·埃特朗格奖、橙色小说奖、亚瑟·克拉克科幻小说奖,并两次入围英语文学
萨曼莎·亨特,美国当代女性小说家。1971年生于美国。她的短篇小说集《黑暗的黑暗》描绘了对夜晚的恐惧。她的第二本书《其他一切的发明》是部关于发明家尼古拉·特斯拉的小说,入围橙色奖和吟游诗人小说奖。她的长篇小说《海洋》获得国家图书基金会三十五岁以下作家奖。此外,她还获得圣弗朗西斯克文学奖,并入围福克纳奖、辛普森文学奖、布鲁克林·易格斯奖等。 父母周末去了外地,罗伊不得不在几乎空荡荡的冰箱里找寻食物
波利娜·马丁内斯·什韦耶措娃,古巴女诗人、小说家,生于1976年,逝于2023年。她凭短篇小说《零年十诫》获得胡利奥·科塔萨尔伊比利亚美洲短篇小说奖。她的写作风格凌乱而独特,通过梦呓和痴人般的叙事,揭示当代社会的复杂多变、传统与非传统的抗争、人们心理上无所适从和迷茫困顿。一 每种存在相距自身最为遥远。 ——尼采 神秘的配方在于癫狂。清醒是个外溢的过程,是青春期萌动的激流,是发自内心的轻声呼唤
夜航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苏门答腊的剑麻有直指苍穹的锐利, 而马来半岛的犀角却对准了辽阔的海域 我们由西至东,穿过吉打、槟城,和杜迈 最终停留在了这片海峡狭窄的动脉 哦,马六甲的霓虹还在交替闪烁。我听到了 轻快的阿拉伯语,夹杂着马来人独有的 亚维口音——夜幕正在降临,薄薄的光晕 沿着海面向我们袭来。船身拥有了 轻微的反应:低频的震颤
大航海系列组诗是刘康近期诗歌写作的全新尝试,显然,他在这样的诗歌写作当中付出了长篇小说的耐力。尽管作者在系列诗歌作品当中对地理学维度做了考据,但我们并不能简单地将它视为一次以诗歌为船的水域航行纪实。航程,或者说水域在这里充当着某种言说场所,为刘康提供了一次脱离地面的可能,在此基础上,他拥有了更多言说的自由,诗歌文体的弹性也借此被强化了。 《大航海Ⅲ》首先为我们呈现了游历途中的不同景象,“苏门答腊
洗我 事的甲胄,武装出人的体温 迎面撞上来,我在我中 漾出斜坡,长或者短,陡或者缓 坡上绿油油的核桃 滚动中,锁闭进更替的心 雨不在壳外落下,涤荡 清除不尽一念的缝隙 积水滚滚,淤泥解脱迷离的芦苇 把我一洗再洗,洗成 无云的水面,本就容有平坦观相山 ——致艾玛同名小说 是山也,在四维虚空都平坦的地上 松果转动,塔影升沉 海鸥往行人的肩上搬运钟声 两个人执手低语,不觉已
徘徊的职员Z 走廊是他的放逐地,在踱步时 那种思考的姿态如哲学家一般庄严 连多肉植物、水仙和窗外野猫 都沉醉于他的不寻常,步伐的节奏 常变常新,由沉重的踏步声 变为轻盈的——啪嗒——啪嗒—— 然后又变回去,似乎一位好战的国王 完成了征伐,又踏上新的行军之路 (在他侧过头时,你能看见一种射线 从眼睛里无限发散,穿透仪器 穿透钢制门板,抵达某片山峦) 然后电子音响起,大与小的人
夷珊船长 当时间的胶囊被浓缩,忽视掉的碎片化 向低矮的一侧倾倒,我们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 那些白白消耗的时间,只有夷珊船长 依旧在尽情地讲述他的故事,从热带雨林出发 穿越马六甲,在东南亚庞大的种植园里 把装满橡胶、棕油和剑麻的集装箱运往港口 等待堵塞的航海道,被清理出一条狭长的 离港通道,船一直到达南非的好望角才停下。 他们在大海捕捉肥硕的银鱼,用于果腹 熟练的老水手都懂得,如何